月离于毕

【马雅】香气,不问缘由

*

  恣意喷洒的骄阳,疾行又骤止的单车与摩托,轮轴在石板地面上摩擦出一段刺耳的尖啸,如蒸馏烧瓶中鼎沸的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气泡,又无声地炸裂在空气中。两辆车就这样在小镇的巷口狭路相逢,自行车筐里的花篮在惯性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即被未来得及停下的摩托车轮碾过。花香与断折茎叶的气味一同尖叫,散落一地的花瓣在这突如其来的凋零中拼凑出一幅绝美而又疯狂的图景。

  ——此刻的一切合该作为一场邂逅的标准开场。如果那些花是玫瑰而不是黄金色的蟹爪菊,如果这是一次真正的不期而遇。

  手扶摩托车柄的马尼戈特颇有些遗憾地想。

  他跳下车子,回头望向身后的人,但对方的身份显然不需要用眼睛来确认。早在那人的单车路过巷口之际,随风而来的香气便如一把杀气凛凛的古剑,挑起他一身的黄金软甲。

  作为一名优秀的调香师,马尼戈特的鼻子可以辨别出上千种气味,却依旧无法说出雅柏菲卡身上与生俱来的是一种怎样的味道。是花房露水的清新,盛放玫瑰的馥郁,亦是严霜融化的冷冽,兵戈相见的血腥。

  “又见面了,花店小哥。”

  被叫到的人并没有看他,只是兀自注视着地上的花,俯下身去。水蓝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隽秀的眉峰微微蹙起,他伸手试图想要挽救一下地上花篮,无奈它们早已在这场事故中破碎支离。

  于是马尼戈特也在他身旁蹲下,然后收到了来自那双海洋之心般的蓝眼睛里隐而不发的怒意。他也没有辩解,只是将狼藉的残菊一朵朵捡入花篮。

  “与其让那些花出席一场老套的丧礼,在那位大法官可悲的墓前逐日凋谢沦为垃圾,还不如让我拯救它们的灵魂。”

  雅柏菲卡在他靠近的时候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又在听到那些话后怔在了原地,半晌,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马尼戈特,你这次是真的误了我的大事了。”

  “最好如此。”马尼戈特将最后一片花瓣拾入花篮,从地上站起身来。他直视着雅柏菲卡,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调笑,反而隐隐透露出警告的意味。

  “回去吧,现在的时机并不明智。”看着那人脸上尽力用平静掩盖着的愕然,他又补充了一句。

  “格里芬·米诺斯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花去献祭他法官袍下的鬼怪了。”

  花篮放上摩托车的后座,引擎发出一阵轰鸣,马尼戈特在雅柏菲卡惊异的目光里扬长而去:“改天会上门赔罪的。”

  他的车技很好,可以让后座上的花篮稳稳地不会掉落,也可以在电光火石之间精准地从上面压过去。


**

  雅柏菲卡不太清楚为什么那位调香师总爱往自己的花店跑,美其名曰寻找灵感。但即便是身为外行他也觉得,灵感绝不应该出现在这种花香过于浓郁的地方。

  还有他古怪的名字,Manigoldo,死刑执行人。据他本人的解释是,调香师的工作,就是收割花的灵魂。

  花店门口的风铃发出悦耳的碰撞声,玻璃的店门被从外推开,扰得满店馨香慌不择路。

  深蓝色短发的男子步履轻快地走进来,他环顾四周,目光在花店墙壁上多出的几支风干的深色玫瑰上停驻几秒,然后把什么放在了前台的小桌上。

  雅柏菲卡看见,那是装在窄口玻璃瓶里的琥珀色液体。

  “用那天的花提取的香水,当然,那几朵是不够用的,所以我还加了些其他材料。”他冲他挑挑眉。

  雅柏菲卡本不想再提起那天的事,却没想到被对方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还是以这样颇为符合身份的方式。他不懂那些闻香的次序,只是简单地拔开盖子,在手腕上洒了几滴。

  “香水的名字是,死亡。”

  前调是菊香的清冷、绿叶的苦涩,整日与花打交道的他对这些味道并不陌生,但香气更多地让他联想到了他上一个雨天造访过的坟墓——黄白两色的菊花堆在那人碑前。雨水沿着黑色的伞面滴入薄薄的一抔土,生死两隔。

  死亡是什么?是孤独、虚妄、永恒的寂静。

  然而接踵而来的,是一丝烈酒的浓酽。一改前调的冷凄,像是将夕阳的颜色任意泼洒,热烈而义无反顾。酒辛于未觉之际慢慢将菊香渗透,冷香却并没有因此被掩盖,二者是冲撞,是赴汤蹈火,亦是臻于完美的圆融。正如生命另一种方式的延续,折菊留香于剪上的深情,竟让他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香气的尾调被焚香轻轻敛起,枯菊收入药肆,佐以广藿、沉檀。如同夹在书页里的干枯花瓣,经年后重拾,哪怕只需一碾便会化作尘埃,却依旧芬芳如故。

  他下意识回头,那个于他亦师亦父的红发男人,照片被鲜花掩映……

  雅柏菲卡忘记了马尼戈特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个男人身上有太多谜团,无论是他对米诺斯事件的知情程度,还是他对自己的剖析,无疑都是极为可怕的。然而雅柏菲卡本能地愿意去相信,至少他不是敌人,哪怕仅仅是从他对死亡的诠释。

  其中饱含的对生命的理解,与草菅人命的病态占有,是绝对的大相径庭。

  店门上挂起“花房暂停营业”的木牌,雅柏菲卡转身走入内间,那里是他身为杀手的秘密。墙壁后的隐秘房间里,满墙的线索与照片被一根根线串联。至少目前为止,调香师的照片与墙上的其他目标没有丝毫关联,况且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容他深究此人是敌是友。

  他将目光重新移回墙面正中间的几张照片,其中的白发男人已经被打上红叉。

  格里芬·米诺斯,表面上是受人尊敬的法官,背地里却以虐杀花季少女为乐,残害后将她们美好的身姿用丝线吊起,据为自己的傀儡收藏。

  这座表面平静的小镇背后,隐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黑暗,伴随着身居高位者的堕落,警察与司法早已形同虚设。

  越来越多的少女离奇失踪,雅柏菲卡唯有拿起刀,用自己的方式维护一方的正义。于是他亲手结果了米诺斯的罪孽。

  或者并没有那么冠冕堂皇,不过是为了保护那些想要保护的人罢了。

  更糟的是,经过调查,米诺斯并不是唯一的杀人魔。他们有一个发酵着罪恶欲望的地下网络,米诺斯在那里的代号是“天贵星”,而他背后还有更多的大人物,进行着更加令人发指的勾当。所以那天雅柏菲卡有意前往米诺斯的葬礼,借机找到更多他同伙的蛛丝马迹,不料却被马尼戈特扰乱了计划。

  好在即便如此,他依然锁定了下一个暗杀目标。

  阖眸揉揉眉心,无数线索在脑海中飞速运转,他忽然无端地回忆起马尼戈特来时说过的一些离经叛道的疯话。

  “看乏了那些丧礼上唱衰的陈调,若是他日,死的人换做是我,不如托人在我的坟前放一束鲜红的玫瑰。”

  “如果你拜托的人先你一步而去呢?”他的思路被他带跑,下意识发问。

  “如果那样的话……”他稍作沉思,旋即张扬一笑。

  “我不会告别的,就让我去杀了‘死亡’吧。”

  沉思戛然而止,雅柏菲卡睁眼,眸中乍泄的冷光投向下一个目标的照片。

  达纳托斯,代理镇长,虐童爱好者。

  代号,“死神”。


***

  小镇西郊,一栋别墅静静伫立在灯火之外,宛如潜伏的凶兽不眠不休,向闯入者们张开巨口——达纳托斯的一处私宅。

  失踪孩子的最后线索在这汇聚,混迹于人群中的魔鬼在此褪下他伪装人类的外皮,将这里化作他的刑台、狩猎场或是嘉年华。不管是哪一个,它们都有一个统称,地狱。

  雅柏菲卡非常清楚,此日便是他下手的唯一机会,在死神残害那三个孩童之前。

  夜风掠过院落中绰绰的树叶,用沙沙声盖住来人轻捷如雨燕的起落。他从外墙跃上别墅二楼的阳台,倘若此时插在腰间的是玫瑰而不是飞刀,倒是颇有几分罗密欧的浪漫。

  卧室空无一人,唯有墙上剥制的鹿头标本用空洞的无机质眼睛瞪视着闯入者,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中向地毯投下各异的鬼影。待视觉稍稍恢复,几处地毯上不合时宜的翻卷褶皱映入眼帘,顺着它们的指向,雅柏菲卡看见地毯下有一块微微不同的凸起。他将地毯揭开,露出被盖住的活动木板。

  木板掀起的吱呀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但声音并不是很大,似乎是经常被活动。狭长逼仄的楼梯直通地下,恍若步入凶兽的食道,直通胃脏。雅柏菲卡没有打开手电,只是借荧屏昏暗的冷光在甬道中穿行。地底的潮气夹杂着某种近乎腐臭的甜腻,让呼吸间的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在肺部淤积。

  转过楼梯的拐角,视野前方终于出现了光,他熄灭手中的光源,这里已经是地下室最底层。惨白的灯光对于刚刚适应了昏暗的眼睛有些刺眼。这里的主人像是要刻意设计出一种视觉上的误差,将封闭的空间漆成了单调而令人不适的黑白二色,又密密麻麻地摆满了黑色与白色的巨大雕塑,迷宫或是森林般将这一方切割,叫人无法判断空间的实际面积。但所幸也恰好可以作为掩体。

  雅柏菲卡匿身于其中一座后面,手撑在上面探头向塑像群望去——创造者有意将它们按照国际象棋的形状塑成:马头、人像,骑士手执长矛,皇后握着权杖,雕琢的五官没有任何表情,漠然地睥睨着他。深黑的雕像表面摸起来材质像是水泥,手掌离开时有什么晦暗的颜色留在了上面,那是干涸已久的血。

  雅柏菲卡皱眉看向自己的掌心,又将目光重新投向刚刚触碰过的地方,除了血迹,还混杂着某种风干的灰白。看起来就像有人曾在这生生撞死,脑浆迸裂。

  而这个位置,从身高来看更像是……孩子!

  忍着胃里的翻涌,他继续在棋子之间穿梭,直到塑像的排列变得稀疏,眼前出现了一台停止运转的机器。

  那东西安静地被放置在那,与周围相比显得十分突兀。黑洞洞的大口敞开着,里面的混合物呈现出一种极为诡异的颜色,散发出甚至盖过周围甜味的浓重血腥。即便雅柏菲卡已经见识过各种惨绝人寰的场面,在看到那些绞缠在罐口处发丝依然是一阵头皮发麻。此时,此地,机器的用途昭然若揭。

  这是一台水泥搅拌机。

  已经不难想象那些棋子都是由什么铸成,而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那些孩子的哭喊被永远封存。

  “欢迎来到塔尔塔洛斯,这里是——神明的棋盘。”


****

  阴鸷的声音悄然出现在身后。黑发的男人正如他每一次作为代理镇长出现在公众面前那样道貌岸然,但在这浓腥的环绕之中,这副皮囊似乎正在缓缓开裂,放出其下蠢蠢欲动的恶灵。

  “能让你找到这里,属实是让我另眼相看,想来米诺斯的死并非意外。”

  “不过到此为止了。区区凡人,侥幸除掉了“天贵星”,就以为可以挑战死神了吗?”

  雅柏菲卡双唇紧抿,对于这样的魔鬼没什么好说,手中的飞刀直取对方要害。然而达纳托斯似乎动作更快,赫然出现在他手中的,是漆黑的枪口。

  “打搅了我的兴致,就用你的血来偿还吧!”

  两人的攻击都被避开了,枪声的噪音在地下来回反弹,又撞入耳膜。忽然,雅柏菲卡感觉到一阵反常的头晕。

  有问题,是这里的空间构造,还是身体……

  觉察到不对,雅柏菲卡立即闪身与敌人拉开距离,然而意识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颠三倒四,周身黑白的色调又加重了这份晕眩。脚下是交错的黑白方格,黑的幽邃,白的森然,他的脚步踏在地上,却如踏在深渊边缘。一步、两步、几十步……黑白、交替的黑白,在视线中后退又重复——他到底奔跑了多久?为什么地下会有如此大的空间?

  耳边似乎传来轰响,他抬起头,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在这没有尽头的棋盘,那些巨大的棋子,动了。

  通天的巨像带来山岳般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它们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操控着,缓慢,却依旧无处可逃。数尺的武器在它们手中高高举起,又向着他狠狠砸下,如神罚一般。

  “在神的棋盘之上,蝼蚁的生死,不过是在覆掌之间。”死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在空旷的石室里回荡,来自四面八方的回音泛起圈圈涟漪,相互嵌套,让人无法分辨究竟从哪里传来。

  亦或是,无处不在。

  飞刀划过银色的彗尾,朝着迎面袭来的石像激射而出,却像是没入了泥潭——甚至没有被弹开,就这样被黑洞吸进去了,消失无踪。雅柏菲卡竭力躲闪,石像的重击落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轰鸣声里,他听见一声枪响。

  痛感总是迟来一步,他茫然地摸了满手温热,或许只是指尖太凉的缘故。子弹离心脏只偏寸许,打穿了他的肋骨,对方并不急着补刀,大概是喜欢看他挣扎的样子取乐。汩汩的猩红落在黑白的棋盘上,为他每一步铺满玫瑰的落瓣。是谁曾说要在死亡的路上放一束玫瑰?黑是被丝线悬挂少女的空洞双眸,白是医院里盖住红发男人的冰冷殓布,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耳畔彻响,抓住他踉跄的脚踝,像是要将他一同拖向地狱……

  马尼戈特,你错了,这才是死亡。

  就像那些在你口中沦为垃圾的残菊,与那些枉死孩子的枯骨一遭,在不为人知处永远沉寂。

  “可我,还能战斗啊!”

  雅柏菲卡紧咬牙关,借伤口剧痛将四散的意识一把扯回,以着毫无保留的姿态。他转过身来,身后逼近的巨像已经不再重要,只是知道,不能让这样的恶魔继续存活于世了,就算拼上性命。

  黑发男人的身影在愈渐模糊的视线中重重叠叠,而他攥紧最后的一把飞刀,就像握紧一束玫瑰。

  ——哪怕它们在热武器面前就像花一般脆弱易凋。

  达纳托斯不屑地嗤笑一声:“能够亲眼看到这里的一切已经是你的荣幸了。现在……”

  “都结束了。”

  他终于再次举起了枪。

  “这?我可不能答应哦!”

  像一羽渡鸦在两人之间翩然划过,随即重重踏上黑白的棋盘,地崩山摧。不速之客一记飞踢,达纳托斯的枪瞬间脱手。

  雅柏菲卡从熟悉的声音辨认出来人身份,却见他的脸被什么遮挡着,繁复诡谲如华丽假面。相较于自诩的死神,眼前的男人才更像死的执行者,因为他是那样狂妄、肆无忌惮,以赴一场舞会的张扬空拳闯入禁地,却无人能挡。

  Manigoldo.

  

*****

  他踩住地上的枪踢向远处,随后一把拉起雅柏菲卡,将什么东西戴在了他的脸上。

  “是毒气。”马尼戈特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句,面具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净化过的空气涌入肺部,冲淡浑浑噩噩的大脑,雅柏菲卡才意识到他是在解释那种诡异的甜味以及自己身体出现异样的原因。然而此刻,他已在马尼戈特的牵引下在棋子的迷宫中全力奔跑。

  “你怎么会在这里……”

  “寻香而来。”

  依旧是那种离题八百里却又颇为符合那人“身份”的回答,雅柏菲卡也知道此时不是追究的时候。幻象随着视野的拉近恍惚散开,那些棋子的雕像依旧静默在原地,神明的棋盘与天降的神罚不过是蔽人双眼的魑魅在作怪,此刻唯一真实只有那人扣紧他手腕的力度。

  他不习惯与人肢体接触,却没有理由挣开。马尼戈特就像死亡一样无法拒绝——正如他狂气的宣言,哪怕真的已然置身于黄泉比良坂,亦会傲然地向死神宣战。看似荒诞不经,却如同一枚投入沉潭的石子,惊破雅柏菲卡二十年来惯常的认知。

  他们登上来时的台阶,像两个跳跃在发癫艺术家指尖的音符,在黑白的琴键上翻飞。而在下一次转角,雅柏菲卡也终于看清了,马尼戈特脸上的“假面”其实是防毒面具,和他给他的一样。思维在一系列变故下显得有些滞涩,但显而易见,马尼戈特要比他更为了解“死神”的手段,能够出现在这也不是什么偶然。

  既然如此,那么惯于独来独往的他,似乎也有理由在这一次,相信有人是可以信任与依靠的。

  他们终于回到了来时的那间卧室,马尼戈特似乎并没有堵住地道出口的打算。雅柏菲卡快速在他身上扫视了一番,没有任何武器,甚至没有捡起达纳托斯的那把枪,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快要相信这人真的只是个前来“寻找灵感”的艺术家。当然,也只是那么一瞬间。雅柏菲卡的听觉很敏锐,当通道下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下意识摸向仅剩的那把未来得及扔出的飞刀,却被马尼戈特按住了,他的目光在他胸口慢慢扩大的血迹上停留片刻。

  “放心,既然来了,就不会放过这家伙的。”

  雅柏菲卡点点头,两人默契地同时忽略了来时的那扇卧室窗户,它或许是一个可以侥幸逃生的出口,但没有人甘心就这样离开。毕竟在这座达纳托斯一手遮天的小镇中,雅柏菲卡的面容已经暴露在他眼前,今后的选择恐怕只剩下逃走然后隐姓埋名。可在目睹了这样的场景之后,谁还能安心地一走了之?所以雅柏菲卡下意识地相信了马尼戈特,哪怕接下来他要带他面对的是一场豪赌,至少有两个人在,可以多一分屏障。

  而这是雅柏菲卡这么长时间以来,始终视而不见的道理。

  他跟着马尼戈特奔向了一个方向,从卧室门口离开,在别墅的走廊上奔跑。很快,马尼戈特拐进一个房间,从设施来看是厨房。

  “别开灯,把窗户打开,动作轻一点。然后从这跳出去。”

  费了这么大周章就是要换一个窗口逃离吗?雅柏菲卡第一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而他看见马尼戈特好像想起了什么,在身上摸了摸,最后拿出了一个小玻璃瓶。似乎想要就地摔碎,但最后他的动作还是顿在了半空,拔开塞子将里面瑰色的液体撒向四周。

  哪怕隔着防毒面具,雅柏菲卡也能闻到馥郁的玫瑰香气,想必若是没有面具,房间里的味道定是浓烈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然而除此之外,他似乎还闻到了另一丝有些违和的味道混杂其中。那丝味道极难察觉,只是他对这种玫瑰的味道太熟悉了。不过仅限如此了,防毒面具终究还是尽职尽责地过滤掉了大部分气味,随着他推开窗户,微凉的夜风与他撞个满怀,又扬起他水蓝的发丝。他与马尼戈特先后跳上窗台。

  “你先。”他被马尼戈特急急地推向窗外,二楼的高度不会有问题,况且他的身手也值得相信。追赶声已经近在咫尺,雅柏菲卡不再犹豫,从窗口跃出。达纳托斯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厨房,马尼戈特也随后跃出了窗口。

  而接下来,眼前的画面如同被按下了慢镜头——

  他看见马尼戈特是面朝窗户一跃而下的,还伸出拇指和食指,向着追到窗口的达纳托斯做出了一个开枪的动作。防毒面具遮在马尼戈特的脸上,但不知为什么,雅柏菲卡相信此刻他的嘴角一定噙着笑意。

  然后他看见达纳托斯将枪口对准马尼戈特,扣下了扳机。

  他看见马尼戈特空中的身体随之一震。

  那人坠落的轨迹就像是折翼的鸟儿,黑夜随之而来,将他的身躯缓缓包裹其中,然而几乎是同时,骤起的冲天火光映亮了他的脸庞。他听见震耳欲聋的轰鸣。

  其间夹杂着那人爽朗的笑声。

  爆炸的强光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时间刺痛无比,视野只剩白茫茫一片,而他感觉到落地后什么人压着他往旁边一滚,避开了爆炸的余波。

  马尼戈特。

  肋骨的枪伤再一次迸裂了,呼吸中夹杂着血的味道,而他慌乱地伸手在马尼戈特身上确认他的伤势。视线渐渐清晰,他看到马尼戈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扔了面具,仰面躺在地上笑得不羁。还在局部燃烧的别墅映入他幽蓝的眼底,露出建筑原有的狰狞框架——“死神”的身影从那里消失,枉死的魂灵在烈火中得到解脱。

  “放心啦小雅柏,在完成我的香水之前,我是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雅柏菲卡也将防毒面具从脸上取下,这次他清楚地闻到了那股马尼戈特想要用香水掩盖的气味,是煤气。那人从来时便打开了阀门,于是那些易燃气体便如深埋在这所别墅下的怨灵,悄然游荡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只待那个害死他们的男人踏入陷阱,便即刻向他索命。

  达纳托斯终究死于自己枪口的火星。

  “你的香水……?可它刚刚被你用光了。”

  “确实,不过我已经找到了让配方更加完美的灵感。”

  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刺耳的刹车声,还有两个身影一先一后从车上向他们跑来。

  

******

  悠长而绵延的钟声总会在每一个平静的清晨笼罩整个小镇,惊起如雪的鸥鸟,在碧空的倒映中失散又相拥。

  马尼戈特费力睁开双眼,感官正一点点地恢复,视线里是熟悉的小诊所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还有床头打开盖子的空瓶。

  瑰色液体最后一滴正在挥发殆尽,香气氤氲,仿佛那个孤独而美丽的身影还在他的身旁……

  不对。这对于一名优秀的调香师来说,并不确切。

  马尼戈特偏过头,将身边另一张病床上的那抹水蓝尽收眼底。

  诚然,言语会说谎,神情会说谎,甚至连沉默都会说谎,但香味不会。

  所以那些被雅柏菲卡缄默于心的秘密,便自然而然地被他周身的香味,缓缓向马尼戈特道出答案——露水的轻盈,是他往来园圃的清晨;绿植的青涩,是他修剪裁枝的花剪;血液的锈腥,是他收割恶鬼的利刃;药水的刺鼻,是他草草处理、掩藏在绷带下的伤口……

  他长久以来一直惯于避开别人活着,但是香气,不问缘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马尼戈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雅柏菲卡的秘密呢?

  大概是从他第一次踏入花店、风铃发出悦耳碰撞声的那一刻起吧……

  调香师的背后,马尼戈特的另一个身份是前任镇长赛奇的养子,赛奇在任上意外离世后,他追随着真相,踏上了这座小镇。从那一刻起,“死亡”便成了他的老熟人,而他自诩为它的执行者。在钢丝线上游走着起舞,黑暗的地下网络终于渐渐浮出水面,他却在一系类的调查之后意外地发现,还有另一个人在暗处和他们做着同样的事情。

  直到感知到那人身上香气的一刻,马尼戈特确信,雅柏菲卡就是那个人。

  众芳的喧妍合奏是芸芸的生,沉重与虚无的交织是冷寂的死,只有他的味道介乎于生死之间,像是一根贯穿了二者的玫瑰刺。

  生与死的话题对于他来说都再熟悉不过,只是“存在”之美究竟应该为何,这是马尼戈特身为艺术家始终的追寻。是否极尽美丽的事物便注定脆弱?某个雨天,他站在赛奇的墓前,从不远处另一座墓碑旁那个孤绝的背影里得到答案。

  黑伞外的雨帘将两个世界紧贴又隔绝,被骤雨翻出的泥土气息像是游弋在半空的魂灵,空虚而冰冷。在这充盈着死亡气息的地方,唯有来自雅柏菲卡的一缕馨香令马尼戈特触摸到了生的姿态,它鲜活而倔强,柔韧之中充盈着血性。那便是他想要用尽一切尝试来记取的味道。

  与他相称的不应只有美丽的凋零。而在那个硝烟弥漫的夜晚,他也终于填补上了灵感的最后一片拼图……

  病房门被推开了,一前一后两人。一个金发白大褂,手里挺像那么回事地拿着病历本,只是握笔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像拿解剖刀。后面跟着的是个稍矮一些的棕发青年,手里拿着帮忙买来的早餐。

  ——正是那晚帮忙把他们抬回来的两位。

  史昂,马尼戈特某种意义上的发小,镇上警局的前法医,现因不肯作伪证被停职在家,于是开了这间小诊所。和镇医院抢生意,结果就是意料之中的人员寥寥,大概也只能为他们这些在特殊行动中“工伤”的友人们服务了吧。还有童虎,他们的另一个朋友,业务不仅限于帮邻居们找猫的私家侦探,那天在达纳托斯别墅,多亏他后来冲进半边着着火的房子里销毁了马雅二人来过的证据,这才让麻烦暂时找不上他们。至少在下一次来临之前,他们可以安安静静地把伤养好……

  安安静静,吗?

  向来把医嘱当耳旁风的马尼戈特,就这么迎着史昂的目光大大咧咧地从床上坐起来,仿佛被子弹在身上留下两个洞的不是他本人。史昂本想说什么的,不料隔壁床的那位也是在听到门响的第一时间便从床上一跃而起,清冷的目光带着警惕的棱角投向两人。

  马尼戈特笑出声来。

  面对这样一位美丽的病人,纵使平日里再暴躁的医生,此刻也只能像个温柔的小羊羔。当然,这样的想法如果被两位当事人知道,恐怕他又要多躺上两个星期了。

  “你别……我们都是马尼戈特的朋友,你已经脱离危险了,但失血过多,还需要静养。”史昂不迭地解释着,有些手忙脚乱地把雅柏菲卡扶回床上。

  马尼戈特注意到雅柏菲卡在史昂碰到他的时候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又是忍俊不禁,不料雅柏菲卡恰好在这个时候看向他,用目光询问两人的身份。

  “咳……那个,”马尼戈特摸摸鼻子:“史昂和童虎,放心,以后还会经常一起,会熟络起来的。”

  这就在言语上把人直接拉上了“贼船”吗?不要在意那些细节。

  棕发青年把早餐放到床头柜上:“我叫童虎,之前经常听马尼戈特说起你。”

  “雅柏菲卡。”简短到显得有点突兀的自我介绍,雅柏菲卡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谢谢你们。”

  “客气啥,”童虎笑了,又正色看向马尼戈特,也没有避开雅柏菲卡的意思,就这样在史昂有些不赞成的目光中继续说了下去:“我在达纳托斯的别墅里还找到了一些资料,关于那种我们之前查到的叫做‘THE LOST CANVAS’的致幻药。这东西最初的来源很可能与教堂的那位神父有关,修普诺斯,达纳托斯的孪生哥哥。”

  “你现在告诉他,他准是又闲不住。”史昂盯着蠢蠢欲动的马尼戈特满脸黑线:“给我好好静养!”

  “那家伙啊……果然,看来你之前警局的那位前辈调查的方向是对的——好好好我错了。”马尼戈特说到一半,在史昂炸毛之前乖乖躺下,他转向雅柏菲卡,后者有些呆滞地看着他们一群人在打打闹闹和进入正题之间快速地来回切换。

  这就是……队友吗?

  “所以,愿意来助我们一臂之力吗?花店小哥。”

  似乎也不错。

  马尼戈特看到雅柏菲卡也在认真地注视着他,海洋之心般的蓝眼睛里映出他大大的笑容,他似乎在思考着,没有立即点头。

  当然,也没有拒绝。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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